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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婕:孟、荀辟墨之思想異同

來源:中國社會科學報作者:吳婕 2025-07-21 16:48

  戰(zhàn)國時期諸子爭鳴,《孟子》《荀子》文本中多有對諸子百家的批評,其中以墨家思想為典型,儒墨之辨也為人所熟知。那么,同為儒家學者的孟子與荀子,在對墨家思想進行反思與評價的過程中,著眼點與理論目標是否相同,抑或存在著顯著差別?從孟子、荀子本身出發(fā),他們對具體問題的看法會因思考理路的不同而導向角度的差異,兩者之間是互相批判還是互補?而對于儒家學者所關(guān)心的人倫、禮義等問題,二者又具有共同的關(guān)切。由此,借助孟子、荀子批評墨家的視角異同,既可以探尋孟、荀之辨,也有助于深入理解儒、墨之爭。

  一本與二本

  《孟子·滕文公》中針對墨者夷之的治喪態(tài)度,提出夷子為“二本”的批評。孟子的理由在于,如果以夷子“愛無差等,施由親始”的思想立場面對父母之喪,那么在出現(xiàn)“狐貍食之,蠅蚋姑嘬之”的情境時,為人子者必有良心之不忍與不安,從而在外在體貌上表現(xiàn)為汗流浹背、不敢直視。孟子認為,這是人內(nèi)在良知的彰顯,是“中心達于面目”的最直接體現(xiàn)。如果按墨子說法,“愛無差等”,將自己之父母與他人之父母、鄰人之子與兄之子同等對待,從根本上說可謂喪失了愛的本根,并非由對一本之源、父母之愛逐步推擴到對他者之愛。這在孟子的理解中,實際上是將“愛人”割裂為二本,“施由親始”便只是姑且為之。夷子借用了儒家的“親始”說,但并非認可儒家的差等之序,這是孟子無法接受的地方。

  從墨子的角度考慮,其強調(diào)“愛無差等,施由親始”實際上是基于“天下之利”的結(jié)果論思維,通過天下“兼相愛,交相利”來實現(xiàn)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報利,從而達成其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秩序。但顯然,孟子并非主張功利主義的結(jié)果論,他尤其強調(diào)人的內(nèi)在良知,通過發(fā)掘人子在特殊情境下的良心涌現(xiàn),來追問儒墨所論“愛人”的根本歧異,以及儒家差序之愛的合理性。在孟子看來,如果喪失了仁愛孝親的優(yōu)先地位,舍本而逐末,最終也將導致對內(nèi)在之良知、仁心的戕害。而這正是孟子倫理乃至政治思想的關(guān)竅,王道政治乃是基于倫理之善。

  此外,孟子說“墨氏兼愛,是無父也”,“兼愛”意味著愛之本源被析分,孟子所論楊氏無君與墨氏無父是禽獸之行,實際上直接來源于孔子及孔門的論述。《論語》云:“其為人也孝弟,而好犯上者,鮮矣;不好犯上,而好作亂者,未之有也。……孝弟也者,其為仁之本與!”孟子的仁愛說,堅持只有通過孝悌之行,才能達及仁之本根。然而,我們可能會進一步追問,無父是否也會導向無君呢?從儒家倫常結(jié)構(gòu)來看,君父一本而同源,于父為孝,則于君為忠,反之則不然,忠孝在“仁愛”的維度上是基于一體之仁。由此,可以理解孟子為何辟墨之辭如此嚴厲而不容分毫之差,因為這在孟子的理論主張中是極其要害的部分,也是孟子良知、動機論與墨子結(jié)果論的顯著差異所在。

  大儉約而慢差等

  荀子立足儒家的基本立場,同樣認為以墨子為代表的墨家思想輕視差等,但其理由卻不同。從荀子的自身理路來說,他并非從內(nèi)在良知、仁心的角度出發(fā)來批評墨子的觀點,而是從政治建構(gòu)的角度加以評論。在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中,荀子談道:“不知壹天下、建國家之權(quán)稱,上功用,大儉約而慢差等,曾不足以容辨異,縣君臣。……是墨翟、宋钘也。”荀子的著眼點在于,如果按照墨子的說法,不知建立國家的權(quán)衡法度,只強調(diào)功利實用、節(jié)儉簡約,那么不論人和人之間還是君臣之間的差別都將在實際情況中被消解。“與百姓均事業(yè),齊功勞”意味著君主的權(quán)威無法樹立,即便是在小國治理中也無法有效推行政令賞罰,因為君主在具體行政中已然和臣民居于同等地位了。故在《天論》篇中,荀子也點評“墨子有見于齊,無見于畸”,只見齊同,不見自然秩序之異,是墨子的弊病,可謂一語中的。

  在社會結(jié)構(gòu)中,墨子其實并非不講究君臣等差。但墨子強調(diào)“尚同”思想,推崇功利實用而在分配享用上毫無二致,在實際操作層面會喪失其有效性,甚至只是想象的烏托邦社會。同時,在祿用享受上強調(diào)均等,也將導致政治責任的均質(zhì)化,君臣差等在具體行政中便淪為虛設,這必將使得政治運行難以落實。

  因此,荀子曾說“禮者,貴賤有等;長幼有差,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”,通過強調(diào)“禮”的秩序以及“貧富輕重”的差異來維持儒家社會的差等理想。在此維度上,荀子的儒家色彩可謂十分濃厚。當墨子試圖通過“兼愛”“節(jié)用”“尚同”等理論構(gòu)建其理想社會時,在荀子的眼光中也就成為無法實現(xiàn)的烏托邦,更是輕慢了差等秩序的穩(wěn)定性。顯然,荀子更在意的是儒家禮制與國家治理的完善建構(gòu)。

  戰(zhàn)國時期的諸子在實然層面其實皆論差等、論君臣,墨子也不例外。然而,在荀子看來,只有通過實踐性的檢驗,才有可能真正建立起良好有序的社會治理模式。如果說墨子是現(xiàn)實主義的后果論者,那么荀子亦是現(xiàn)實主義者,且特別關(guān)注政治運作的可行性。荀子對孟子的批評,也往往以過于道德理想主義作為其理論的要害。在這個意義上,荀子當然也帶有較強的結(jié)果論邏輯。

  辟墨視野下的孟荀異同

  一般情況下,如果概括性地比較孟子、荀子,我們會認為其理論著眼點傾向于內(nèi)圣與外王、動機論與結(jié)果論兩種思維方式的分野。比如,孟子強調(diào)“性善”、本心良知與基于倫理之善的政治;而荀子則強調(diào)欲望的現(xiàn)實性、政治設計的可行性、禮制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性等。荀子未必認可孟子“一本”論而或以為亦有同一之病,而孟子亦可認為荀子的批評不夠徹底。

  孟子特別注意從良知根源的維度加以正本清源,他對墨子的批評是在其思想框架內(nèi)作了最嚴厲的判定。因為一旦喪失了“孝弟為本”的意思,談論仁愛之心也就失去其追根溯源的可能了,“根本”意識在孟子處是十分重要的。墨子未能意識到這一點,故而變成了無父乃至無君者。而就荀子言,較之墨家學派“非禮”“非樂”“節(jié)用”等鮮明思想,荀子仍然持守著儒家的禮制差序,強調(diào)通過現(xiàn)實政治中的制度設計,比如區(qū)分君臣、臣民在政治身份中的不同職權(quán)與責任,以及在社會分配、資源享用上的差異化處置,來實現(xiàn)王道政治的權(quán)威。

  若然,孟荀在辟墨問題上,可因其批評方式的不同,來實現(xiàn)本源與制度兩個層次的互補。在評判墨家學派時,他們顯然也共享著儒家在倫常方面的關(guān)切,認同父子君臣之道、禮樂秩序在政治實踐中的作用。按照孟子“勞心”與“勞力”的區(qū)分,荀子同樣認可孟子“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治于人”的說法,因此,荀子才通過區(qū)分政治權(quán)責、分配享用的不同,試圖在現(xiàn)實治理中達成圣王之治。

  進一步講,我們可以通過孟荀對墨子批評的異同,來觀察戰(zhàn)國時期儒墨對差等思想的理解差異。一方面,儒家更強調(diào)自然秩序所彰顯的“天數(shù)”,通過對自然秩序的把握,發(fā)展出具體的理論主張以持守差序格局,從而維護儒家倫理秩序。墨子當然也是差等論者,但其對“兼愛”“平等”的思考,恰好可以說是對自然秩序的一種“調(diào)節(jié)”與“反抗”。在墨子的世界里,大概平民主義化才是其終極追求,這也和現(xiàn)代平等思想達成了某種契合。在墨子論述中,實然的差等秩序固然與此存在一定程度的不協(xié)調(diào),但等級的設置始終服務于社會全體互惠互利的終極目標。另一方面,儒家也并非缺乏平等意識,無論是孟子“性善”或荀子“性惡”,都表現(xiàn)出圣王與民眾在人性上的一致地位。但從儒家的思想傾向看來,人性層面的平等恰恰構(gòu)成了差等秩序的根基,差等的必要性植根于人人本性相同而實現(xiàn)本性有異這一現(xiàn)實之中。總而言之,如何協(xié)調(diào)平等與差等的現(xiàn)實秩序,儒墨也走向了不同的道路。借助辟墨的視角剖析孟子與荀子之間的異同,既廓清了儒墨之間的關(guān)系,也在與墨學的對比下,彰顯了孟子與荀子的共同關(guān)懷與各自特色,為后世理解先秦諸子的思想樣貌提供了獨特視角與有益啟發(fā)。

  (作者系華僑大學哲學系講師)

編輯:董麗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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